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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教授商伟: 文学阅读不能止步于替代品_哥伦比亚大学东亚

日期:2019年07月26日 11:14:43 作者:刘力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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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伟,1978年—1984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先后获学士、硕士学位,并留校任教。1995年获哈佛大学东亚系博士学位,现任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杜氏中国文化讲座教授,讲授中国古典文学。论著以古典小说为主,近著包括《题写名胜:从黄鹤楼到凤凰台》等。

如果给孩子送一份礼物,就书类而言,会送他什么?绘本漫画、唐诗宋词、自然科学,或是拿出一套教辅书?再或者,有没有想过给他一本古文选本?在蓬勃的传统入门读物市场上,近日又新添一本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教授商伟编注的《给孩子的古文》。商伟在接受《文汇学人》的采访时反复强调,应该努力消除今天的孩子与古文之间的隔阂——古文是一个通向历史、通向过去的工具,有了这个工具,孩子们就可以打开“任意门”,通向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诸位读者或许可以从以下对谈实录中,感受到商伟对文学性的追求,对古文与当代世界的关联性的肯定,以及他对古文之美的信念。

不要低估孩子的智力,不要错过读经典的敏感期

文汇:有人认为,古文最难编选,为孩子编选古文就更难。“为孩子”这一属性,让您在编选《给孩子的古文》时做了哪些调整?相较此前出版的同类选本,您似乎对《战国策》《列子》中的寓言故事有所偏重。

商伟:为了更适合孩子阅读,我对文选的内容和篇幅都做了一些考虑。全书是按时序来组织的,但鉴于孩子的古文水平,我在开头的先秦、两汉部分尽量挑选和节选了一些篇幅短小的片段,包括寓言、笑话等等,希望能抓住孩子的注意力。然后循序渐进,到了曹丕的《与吴质书》,才开始读到完整的、独立成篇的古文。

当然,在先秦的篇目中,我也选择了庄子和老子。并不是说,他们的文字比别人好懂。我选了“上善若水”一节,老子认为,水看上去柔弱,可实际上却没有什么比水更强大了。这与他的主要思想是一致的,也是他通过直觉而获得的一种智慧。

我选《列子》,不代表我对它的整体评价,只是因为其中的一些故事我觉得特别有趣儿,包含了一些对孩子有益的哲理,像《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人一旦有了机心,连海鸥都能觉察出来。这样一些内容,孩子比较容易接受。

作为一个给孩子的古文读本,我希望全书有相对的独立性和完整性。这本书的注释以句子的串讲为主,此外,尽量对难懂的字词提供注音和释义。也就是说,基本上不需要另外去翻字典,就能对文本的字意、句意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文汇:古文距离现代汉语有一定距离,比较难懂,如何让孩子接受?

商伟:我们小时候读古文,手边的选本不多,有《新华活页文选》《古代散文选》《古文观止》等等,但没有一本是为孩子编的,当然也不可能真正读懂。实际上,古文的“读懂”分不同的层次,词句是一个基础,更高层次的领会还需要一些语言之外的能力,比如文学阅读的能力和人生阅历,所以古文需要反复读。“读懂”并非一个明确的指标,非白即黑,要么读懂要么读不懂,读懂需要一个过程。

就孩子而言,我觉得不能太低估他们的智力。我们越低估,就越要把食物咀嚼了喂他们,他们也就越反感。关键是怎么把他们的潜力调动起来。我看过一篇针对英语读者的研究报告,10岁到13、14岁之间,大概是一个孩子词汇量增长最快的时期,这个时期的阅读内容和阅读习惯对孩子的一生影响都很大。比如说,这个阶段不读文学经典的人,恐怕将来一辈子也不会去碰经典了——他没接触过,也没养成习惯,所以不觉得那些从前的经典跟他有什么关系。

阅读古文,除了古汉语的训练,还应该培养文学阅读的能力。我担心的是,孩子们天天在上学,却没有一天在“读书”。所谓语文能力,首先是阅读能力,其次是写作能力,都不可能仅仅通过考试的对错选择,或通过总结段落大意来帮助提高,也不能完全根据这些方式来衡量。如果永远只会中心思想、段落大意这样的套路,那我们的孩子就真的不会读文学了,也就对文学失去了兴趣。

教授的能力如作曲

文汇:您是否觉得选编古文也是一件需要以传统为素材进行再创作的事?

商伟:可以这么说。关于选目,我有一个整体的构思在背后,这也跟我的教学经验有关,比如教东亚人文学课,教授的能力就在于怎么在《论语》《诗经》《老子》及唐诗这些文本里发现一些贯穿的线索,使得学生前面读到的一些东西能在后面不断地重现、变奏,这跟作曲是一样的。在这本书里,我有意在一些看起来不相关的篇目之间去寻找关联性,然后在导读里揭示出来,通过前后参照,达到融会贯通的效果。这是在做乘法,而不是简单的篇目叠加。

文汇:您选择的篇目中,只有一篇赋,还是用散文笔调写的(《秋声赋》),也没有《滕王阁序》这样的骈文,您的考虑是什么?

商伟:我在书里没有特别收“赋”,但还是收了吴均的《与宋元思书》,不是完整的文章,而是从类书里面辑出来的,但它是一篇骈体文;在它之前的《兰亭集序》也有骈偶的特点。我在导读里特意提到了魏晋南北朝以来的骈文,让读者知道我所说的古文是一个广义的概念。因为在中唐时期,古文是跟骈文相对立的。韩愈提倡恢复先秦、两汉的古文,以对抗六朝以来的骈体文。骈体文严格说来是诗与文之间的一种形式,而且往往大量用典,注释起来会花很多篇幅。像李华的《吊古战场文》和王勃的《滕王阁序》,都漂亮极了,但篇幅过长,读者的负担不轻。另外,真正要解决骈文的阅读问题,还是得从诗下手为好。把赋与诗放在一起处理可能是更言之成理的选择。

关于古文和骈文的关系,从我所选的桐城派姚鼐的《登泰山记》可以感知一二。姚鼐在文章里基本没有用对仗句,这其实是需要刻意的努力才能做到的。因为中国语言文字的特点,再加上诗的训练,一不小心对偶句就出来了,但姚鼐的这篇文章完全是奇字单行。尽管骈文在清代经历了一次复兴,姚鼐仍然严格恪守他的古文义法。

过去不是异邦,断裂只是相对的

文汇:您可有参考过一些当代选本?是否看过《开明文言读本》?

商伟:朱自清、叶圣陶先生那个年代,有一批毕生致力于教育的学者,他们编辑出版了一些读本,堪称“大家小书”。他们用心良苦,连插图都是丰子恺先生这样的大家画的,今天读来,朴素别致,令人耳目一新。《开明文言读本》很有特色:第一,诗文兼顾,而不是一本古文选;其次,它是一本教材,所以负责教语法,讲授文言文的基本特点,也不同于一般的读本。虽然我也在《给孩子的古文》的注释中提到了一些语法现象,但我的首要使命是文学阅读。这是一本古文的文学读本。

《开明文言读本》的序特别提到,读文言文要拿出一种读外语的态度和手段。也就是提醒我们,要弄清古文词汇、语法与现代汉语有什么不同,不要想当然。就像读外语那样,阅读古文不能依赖翻译。谁能通过翻译来掌握一门外语呢?

文汇:有一种说法,过去即是异邦。《开明文言读本》的这个提法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处?

商伟:中国文化有其延续性,至少我们没有放弃汉字。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中国文化的确没有像其他很多文化那样出现剧烈的断裂。关于古文阅读,我认为可以采取不同的态度和方式。有人会强调现代白话文与文言文的连续性,因为文言文的许多单音节字的意义被保留在了现代白话文的双音节、三音节词组中了,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而且严格说来,文言文与现代汉语并没有构成两个不同的文字表达系统。因此,

有关现代汉语的知识可以帮助我们学习古文。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文言文的许多字词,到了现代汉语中,又确实发生了意义上的变化。比如“睡觉”,原来是睡觉(jue,二声),意思是睡醒了,现在变成了睡觉(jiao,四声);“走”的意思从跑变成了走路;我们今天的“汤”原来指开水。《开明文言读本》强调了这一点,好处是提醒我们处处留心,不要自以为是,完全根据现代白话来理解古文。

无论如何,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阅读文言文的能力是非常重要的。没有这个能力,我们就失去了进入历史文化的工具,“过去”就真的成为“异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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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景阳冈武松打虎〉评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藏)

文汇:在美国长大的华裔孩子,也会有读古文的需求吧?给他们读的话,在内容选择和形式上与国内是否有不同之处?

商伟:在海外的华裔孩子中文程度差异很大,有的特别好,有的可能连汉语都不会说,各地各人的情况都不尽相同。一些中学近年来开设了中文课,但程度一般来讲不是很高。而且华裔学生的问题是听说读写能力不平衡,可能听力比较好,但阅读和写作的能力就不成比例了。所以,大学的中文课通常会分成heritage students和non-heritage students,即有背景和没有背景的。而在中学阶段真正能进入古文阅读的华裔孩子我看不是很多。

华裔孩子的圈子里也没有流行的古文读本,现在使用的都是一些海外大学老师为低年级学生编的教材,有时也选用一些国内的教材。但是华裔孩子的学习强度跟国内不一样,不可能那么密集,往往就是周末上两个小时的课。华裔的孩子读古文用什么样的教材、采用什么方式,确实还是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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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景阳冈武松打虎〉评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藏)

文汇:您可有关注过国内的诗词大赛?您怎么看以此方式来推广诗文?

商伟:配合着电视节目,古典诗词现在是一个比较热的题目,因为它有表演性、娱乐性。家里来了客人,家长也会让孩子出来背几首诗词。这对于普及古典诗词、弘扬传统文化,自然会起到推进的作用。但是,我们也不该忘了,古典诗词使用的文字正是从文言文中提炼出来的。所以,打底子还是需要从古文做起。没有什么人古文不能读,却可以读懂诗词。

此外,古文跟社会文化的接触面比诗词要宽厚、全面,题材也比诗词丰富得多。因此,我在《给孩子的古文》的序言中说:“一部好的古文选,就是一部中华传统文化的读本。读一本好的古文选本,也就是经历一次古典文化的精神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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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替代品里待着,会永远上不了岸”

在商伟眼中,古文并非只是一种书写形式,其背后有着一片非常广阔的天地,对于今天的孩子极有助益。“现在的年轻读者最缺乏的是阅历和经验,他们可以穿越上下古今,但这是一种没有经验基础的穿越。我觉得必须有脚踏实地的基础,而古文可以提供这样一个基础”——这便是文化传统。商伟认为,古文熔铸了生命体验和历史洞察,是建立在记忆、思考、感受的经验基础之上的。那些过去时代的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历史经验都通过古文的形式保存了下来、流传至今。

“你可以体会到《狱中上母书》的慷慨悲壮,也可以有非常诙谐轻松、幽默机智的选项,既可以抒情,也能遇到非常调皮的文字。”商伟说,我们有诸多类型的阅读选择——古文如此丰富多样,以至于不能仅用一个概念来描述它。我们曾经一言以蔽之,把文言文定义为死掉的文字。“实际上,同样都是以文言文写成的古文,其内部千差万别,作者之间、题材之间、时代之间都有这样那样的区别,而且他们之间还互相打架,古文家看不上骈文家、小品文,彼此觉得有天壤之别,水火不容。我们今天读古文,不能丧失对它内部多样性的理解。”

商伟认为古文本身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只是长期以来人们对古文的一些误会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通俗化或许是任何事物推广到大众中间的一个必经之路。商伟并不反对采用故事改编、白话翻译、插图动画等形式来推广古文。但他强调,这些经过加工的衍生品最终不能替代原文,更不能替代古文自身的学习:“它们只是临时的替代品,起一个过渡和辅助的作用。”众所周知,东亚、东南亚地区原来都属于汉字书写圈,但目前恐怕只有日本读者具备一些阅读古文的能力,这是因为日本用的是训读法,需要不断地回到原文。而其他的国家或地区,因为发明了自己的拼音文字,在阅读中国的古籍时,就不再回到原文,变成了解读翻译。所谓翻译其实就是解释,也就是根据某一种解释,在原文丰富的可能性中做出一种选择。长此以往,结果是他们最终失去了直接阅读自身历史和传统文学的能力。“我们虽然没有废掉汉字,但如果只能通过现代汉语的翻译来阅读《史记》,与东南亚的那些国家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古文意涵丰富,语法也相对松散,给阅读理解留下了很大的空间。同一部古文经典,无论多么熟悉,也值得反复阅读,并且经得起反复阅读,因为每一次重读,都可以从中读出新意来。这正是经典的魅力所在。古文原文所拥有的那些丰富的内涵、修辞之美及语言的简洁性,在各种替代的形式里都很难保存下来。“古文能做到白话文做不到的一些事情,而且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这两种文字书写形态处于共存的状态,并没有出现以白话文取代古文的情况。”重要的是,要承认古代汉语具有自身难以替代的表达力,必须通过直接的接触,才能了解它的特质:“这是对于文学的一种基本理解,因为文学只能存在于某种特殊的语言形式里面。”

止步于替代品的态度,混杂着许多初学者对古文的恐惧。商伟承认,古文阅读需要一些诱导和辅助的办法,但最终的目的是为了接近原文、理解原文。

怎么把古文当作文本来读,真正尝到古文的滋味?在商伟看来,明末清初的评点家金圣叹提供了一些有趣的经验。在《给孩子的古文》中,他特地收入了3篇金圣叹的评点注释,这在其他的古文选本中是不多见的。

例如,《孟子·梁惠王上》写道:“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金圣叹对原文的断句与通常的版本不同,他把“叟”和“王”都理解为第二人称代词,变成了孟子与梁惠王对彼此的称谓,其他的读者未必接受。但有趣的是他对孟子的那两个“亦”字的玩味:梁惠王口中有一个“亦”字,孟子也连忙下一个“亦”字,真是眼明手疾。“这两个‘亦’字听上去是顺接,但事实上却是针锋相对。梁惠王口中的‘亦’字,含义是“也”,意思是说你是不是也有什么对我的国家有利的想法。言下之意,他耳边天天有说客谈利;孟子也用了‘亦’字,但意思变了,指的是‘的确’——这是‘亦’的另一个用法。孟子回复梁惠王说,我就不谈利了,我只想讲讲仁义,如此而已。他接下来说的正是他为什么要讲仁义,而不是利,而一味谈利会有怎样的后果。孟子最后总结说:‘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商伟认为,金圣叹呈现了一个从修辞角度进入古文的范本,今人读他的评点,可以了解前人怎么读经典、读文学,由此真正地培养阅读能力。“再比如韩愈的《送董邵南序》,‘董生勉乎哉’出现了两次,像作曲一样有主题句、有重奏,但上下文的语境不同,意思也发生了改变,道出了韩愈看似相送实为挽留的态度。”商伟在导读里特别讲到,读古文要体味这些“小”的细节:“韩愈有难言之处,却还是想把它说出来,但说得又要符合一个送别的场合,因此写得十分得体,而又迂回婉转。”商伟认为,只有进入古文的语言,才能领会韩愈这种高超的写作艺术,及其精彩绝伦之处。这是文学阅读带给我们的一种奇妙体验。

古人有其阅读经典的巧妙方式,大洋彼岸引领孩子读文学的办法或许也有可供借鉴之处。身为两个孩子的父亲,商伟了解过美国中学的英语课教程,最初的印象是非常“不系统”:一份文学的书单,包括马克·吐温的作品、《麦田守望者》、莎士比亚的戏剧等等。好在要求通读全文,然后提出问题,大家讨论。“他们用的是一种‘深挖井’的办法,一部小说读两三个星期,讨论进入作品的不同角度和方式,目的是教会孩子怎么把文学当作文学来读”,商伟说。而在这方面,他们做得比较成功:“比如说,孩子会问为什么《麦田守望者》的主人公会经常提起中央公园那个池塘里的鸭子,冬天它们到哪里去了?文学作品里面的这些内容看上去细枝末节,却很可能是理解整部小说的关键,是进入文本的一个很好的角度。”实际上,每位读者都有文学阅读的潜力,文学阅读并非遥不可及。

作者:文汇报记者 刘力源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任思蕴 刘力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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