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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小棣专栏|我从书中来] 朱小棣

财新文化专栏作家

一个人的家庭身世往往与一座城市有关。常年生活过的城市,特别是出生地,所谓故乡故土,当然更是容易牵肠挂肚、永难释怀。有关那座城市的任何讯息,介绍那座城市的图书,自然都会格外引人注目。可是像这样从一本书里读出如此众多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信息,还真是从来没有过。为此我要认真感谢商务印书馆2012年出版的《寻城记·南京》。

我是根生土长的南京人,来美国以前没有在其他城市生活过。虽说如今在美国居住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在南京的岁月,但南京仍然是我生活过最久的城市。不仅我自己出生于南京,外公外婆也都是一辈子的南京人,我的大学生涯也是在南京度过的。可就连这样,书中还是提供了太多我所不知道的南京。从头至尾,仿佛把我包容包装在这样一座迷人的城市,正如书的副书名所示:一座熟悉的陌生城市。

书的卷首语题为“十朝都会,金陵城”。过去我只知道南京是六朝古都,原来细数下来竟有十代,记有东吴、东晋、刘宋、南齐、萧梁、陈朝、南唐、大明、太平天国、中华民国。十朝十代,轮番登场。而南京文明的发源地,居然竟是我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居住过的北阴阳营。当年我家就在与北阴阳营紧密相邻的金银街上,从来没有想到过南京文明发源地居然日常就被踩在脚底。

书的末尾提到南京鼓楼医院,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本有所不知的是,该医院是由光绪年间来自加拿大的传教士马林于1892年建立,1914年更名为“金陵大学鼓楼医院”(刚巧我父亲也是那一年出生,虽然不在南京),1951年更名为“南京市人民鼓楼医院”。那可就是我的出生地。

熟悉南京的人都知道,老南京在城南,而城北则是国民政府以及后来的人民政府规划发展起来的。书中提到的仓巷、评事街,曾是我姨婆的居住地。自小我就经常去走动,熟悉那里的一井一木。街坊邻居也都是老南京,而且沾亲带故,不出五服全是一家。我所不知道的是,这个评事街居然是个新地名。旧名皮市街,是皮货商贩云集的地方。抗战胜利国民政府还都南京以后,《新民报》(即后来的《新民晚报》)在皮市街再度复刊,想增设一个评论时事的副刊。报人张慧剑灵机一动,就以“皮市街”的谐音“评事街”作为副刊的名字,日后大众也就改口把地名也都换了。如今我揣摩这位报人的名字也真是取得好,好一把智慧的宝剑。但愿今日还能够有像这样的副刊存在。

这次读书的奇缘之一,是读出了更多外婆家的故事。我原本知道我的外婆外公家曾分别是所谓金陵八大家绸缎商之一的张茂丰、杨义隆店铺,还知道八大家中最有名的是魏广兴、于启泰。南京红十字会就是于启泰家出资建立的,而魏广兴则是八大家中唯一的“红顶”商人,有家人在朝中做官。八大家也是相互通婚的,不仅张茂丰家的三姑娘嫁给了杨义隆家的三少爷,也就是我的外婆外公,魏广兴家也把闺女嫁给了张家唯一的儿子、我外婆的弟弟。于启泰家也和杨义隆家有联姻,把女儿嫁了过去。

书里说,魏家骅是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的进士,历任翰林院编修,山东东昌知府,民国时还担任过西南地区法院院长、南京商会会长。“说起魏家骅,今天的人恐怕知道的不多,但提及魏家所创办的丝绸商号‘魏广兴’,老辈南京人估计是无人不晓。南京过去有织户五千余家”,其中有“拥有几百乃至数千织机的大商号,如于启泰、正源兴、张承记、贾锦熙、徐聚锦”。想不到这一串名子把我一直想要考据出来的金陵八大家,全都数齐了。过去曾听我姨婆讲过,张承记原本没有张茂丰铺子大,后来有一天在自家院子里挖出了黄金,得以后来居上。这故事不知是否属实,抑或只是老张家编出来聊以自慰的。这本书的作者这次还用心找到了魏家的后人,拍到了魏家老宅的照片,地址就在今天南京市秦淮区高岗里17、19、21号。

更加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书中还闪现出我曾想要搜寻的父亲的故事和足迹。先父曾在1940年从上海被派往南京重新建立中共地下组织,在汪伪政权眼皮子底下开辟地下抗日战线。后来又在南京坚持“潜伏”,直到冒险渡江北上、亲手把国民党的江防军事地图送给解放军并随大军南下进入南京。他还曾布置过一家五口地下党员(其中一位是江泽民的入党介绍人),躲在家里秘密绘制出一份南京国民政府各重要机关和党政要员公馆的清单,罗列了几百处门牌地址。刘伯承收到这份清单极为赏识,我父亲也被任命为南京市军管会房产处第一处长。所有大军机构进城,一律先到他那里报到,分配用房。我一直好奇这份长长的清单究竟长什么样,当年那些老房子今日还在吗,坐落何方。想不到这回读书竟然看到了不计其数的老门牌号码。

例如除了总统府以外,当年的行政院坐落于东箭道19号、中山北路254号,立法院在白下路273号,监察院在中山北路105号,司法院在中山路251号,而外交部在中山北路32号,财政部在中山东路128号,交通部在中山北路303-305号。我过去虽然知道美国大使馆在西康路33号,但不知道苏联大使馆在颐和路29号,英国大使馆在虎踞北路185号,现为双门楼宾馆,而法国大使馆曾经坐落于好几处地方,高云岭56号、高楼门56号、金银街17号、宁夏路4号。

与城南普通民宅不同,达官贵人的公馆都在城北。颐和路38号、西康路46号曾经是汪精卫的,宁夏路2号是于右任的,普陀路10号是陈诚的,颐和路8号是阎锡山的,傅厚岗30号是李宗仁的,高楼门80号是孔祥熙的。另外还有马歇尔的公馆在宁海路5号,吴贻芳的公馆在傅厚岗15号,徐悲鸿故居在傅厚岗4号。

不知道因憨厚而被称作“大萝卜”的南京人,今日是否还记得这些门牌号码,至少做房地产的,应该会要利用这些历史讯息,来标榜提高这些处所的地价吧。满眼尽收这些“高大上”的地标地产,不知为何我会忽然想起,父亲当年从“五七”干校解除隔离审查、恢复人身自由以后的一个周末,曾经领我骑车从城北专门到城南,去三新池浴室洗过一回澡,还向我介绍过当年澡堂里挂过的一副对联,好像是这样写的:“脱尽衣衫皆平等,放浪形骸可自由”。这回我从书里看到,该浴室坐落于中华路221号,“是当年南京城最大的澡堂子”。当年我并不十分理解父亲的用意,如今想来,莫非是要让我了解市民生活和这座城市的变迁,以及人生沉浮的变化。为官、为民、囚徒、自由人,他都是过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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