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网】（特约文化记者 李大卫）维也纳自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不是恐龙，也不是大熊猫标本，而是一尊新石器时期陶俑，丰乳肥臀，象征着旺盛的繁殖力，还有初民对于人丁兴旺的渴求。在那种筚路蓝缕的生存斗争中，如要是把女性之美规约为蜂腰锥脸飞碟眼之类，人类早就在达尔文主义丛林中提前出局了。
特重人物表现的西方造型艺术史上，只有宗教形象才会以清瘦面容示人。直到近百年来，美女也是以阔脸型者居多。不论阿尔丰斯•慕夏招贴画里表现的法国名伶萨拉•贝尔纳特，还是北欧出身的早期好莱坞明星，如英格丽•褒曼，都是这方面的例子。背景相似的瘦脸马琳•黛德丽，则基本属于亦正亦邪的人设。窄脸当道只是我们所处这段历史时期的特殊产物，既谈不上自古以来，也不会永远如此。只是当代物质条件丰裕的背景下，精英阶级需要经营远离高脂高热食品，勤于锻炼的自律形象。
新派形象至今缺少经典作品的加持，传统造型却在艺术史长时段中具有碾压式的存在感。从佛罗伦萨的乌菲齐到洛杉矶的盖蒂中心，从慕尼黑的老绘画馆到巴黎的卢浮宫，不论是提香、鲁本斯还是安格尔，那些体态丰盈的女性形象都在证明这一点。即使非常晚近的毕加索，也是以消瘦形体表达抑郁的负面情绪，而一旦境况有所改善，除了色调变暖，笔下的裸女也明显丰满圆润起来。而在这一历史序列当中，雷诺阿可以算是承上启下的人物。
安藤忠雄为美国克拉克艺术学院设计的全新地下展厅，正有一个新展览《身体、感官》，一方面纪念雷诺阿去世一百周年，同时可以直观呈现他所代表的传统谱系的一个剖面。通常人们都把这位法国画家看作印象派的主要代言人之一，然而事情远非如此简单。比起他那些同样参加过落选沙龙的朋友们，特别是毕沙罗和摩里索，他后来只参与过七次印象派展出中的一次。一旦官方沙龙伸出橄榄枝，他便立刻予以笑纳。或许更重要的是，他不像他的朋友们那样喜欢自然光线，即使涉及室外题材，也往往选择荫蔽浓郁的背景。《面包磨坊舞会》（奥尔塞美术馆）、《漫步》（盖蒂中心）都是典型的例子。
雷诺阿幼年时从利摩日随家迁居巴黎，父母都是制衣工匠，因为家里住得离卢浮宫很近，经常可以去观摩，此后提香、鲁本斯这些古代大师的影响如影随形。他也不像其他同仁那样曾经追随现实主义。或许由于出身并不优越，他极少触及晦暗现实中的劳工生活。对于社会公正的忽略，应该导致他在德雷福斯事件期间，站在保守势力一方，并且终身保持了针对犹太人的种族偏见。
很少有人知道他最早接受绘图训练，是作为学徒描画瓷器图案，只能背着家人偷学艺术。印象派运动的出现，向他提供了一条光影迷离的逃避之路。普法战争、巴黎公社之后，他已经取得一定的成就以及相应的自由，可以开始晚来的游学。在意大利和拉斐尔零作品距离接触，再次强化了他对丰圆体型的偏爱。与此同时，专事忘忧逸乐主题的十八世纪画风，也在他的笔下复活。
雷诺阿在众多的浴女习作中，不断复述弗朗索瓦•布歇的《月神出浴图》的展示的主题，例如克拉克美院自藏的《金发浴女》、《浴女梳头》，只是把宫廷和神话场景，替换成巴黎的中产阶级生活。他用现代性复活了洛可可传统，但付出的代价是，长期被一些评论者指责为廉价的俗套。然而他们不能解释的，是他何以拥有众多拥趸，而且其中不乏重量级人物。我们可以在毕加索的粉红时代作品，甚至日本很多少女漫画当中，探知来自雷诺阿的影响。
雷诺阿生前的政治不正确言论，加之作品折射出他对女性的态度——脸颊上的婴儿肥，还有傻白甜的五官表情——对他的身后声誉造成更多负面影响。克拉克美院的纪念展的特别之处，是把他的作品置于一个风格史网络当中，让有关他的一切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下，重新得到解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