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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德国送报纸]澎湃的湃

2008年,我到德国的Osnabrück大学当交换生,为期一年。去之前,我就做了一个决定:一定要打工。

德国的生活实在太贵了。德国大学给我们安排的宿舍,一个月的房租等于我在国内大学宿舍一整年的费用。我收到宿舍安排通知的时候,内心在尖叫。天呐,连住都这么贵,我在德国还吃得起饭么?我记得当年换欧元,遇到汇率历史新高10.8。要知道,这几年欧元的汇率几乎没破过8。

我并不是出生在富裕的家庭,虽然父母二话不说为我支付了一整年留学所需要的保证金,但是我内心十分愧疚。我感觉自己像只巨型米虫,吞噬着父母多年的积蓄。我必须自己赚钱,减轻花钱太多的负罪感。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没有任何工作经验,还从来没有出过国。别说找工作,我连在德国坐公交怎么到站下车都是现学的。第一次坐公交车的时候,不知道不按车上的STOP按钮司机不会停车,一口气坐到了终点站。

最致命的是,我当时学了一口哑巴德语。日常交流全靠手舞足蹈和支支吾吾地蹦词儿。每次需要跟德国人打交道,我都需要喝口水先冷静一下,在心里默打一百遍草稿才敢开口。语言障碍,生生把我逼成了一个社交恐惧症患者。

刚到德国的第一个月,做什么都是怯生生的。我感觉自己退化成了一个低龄儿童,日常生活每一个简单的步骤,都需要重新学习。但我想赚钱的心还是不死,最后在学长的指点下,我找到了一份德国小孩打工首选的活儿——周日早上送报纸。只要有胳膊有腿会数数就能做,而且还几乎不用跟人交流。完美!

但,这也不是一个简单的活儿。我不会骑自行车,只能靠两条腿和小拉车送报纸,效率低下。送报纸的区域离我住的地方非常远,我需要倒两趟公交车,到城市的另一端去工作。而且还要早起,如果赶不上公交,得再等一个小时才有下一班。

尽管预想到会比较辛苦,我还是很兴奋。终于找到第一份工作了啊!我在报社签下了人生第一份劳动合同,还去财政局领了打工用的税卡。突然一下子,觉得自己长大了,可以像个成年人一样自己在社会上自食其力了。

终于迎来了第一次送报纸了星期日。早上六点,闹钟响了。

我挣扎着从被窝里爬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拉开窗帘往外看。全白了。窗前的草地,树干,马路和对面的屋顶上全部簇拥着一团一团的雪,像是新鲜出炉的泡芙里饱满的奶油。

宿舍外,送报纸的第一天

多美啊。可是,为什么偏偏要在今天下这么大的雪?

我穿上最厚实的羽绒服,戴好手套,帽子,围巾,穿上长靴,拖着IKEA的小车,出门赶公交。推开大门,一阵寒气卷过来。天还是黑的,路上有些湿滑。我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才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公交站。

40分钟之后,我在城市的另一端的公交站下了车。站台上空无一人,在角落堆着两摞半人高的报纸。

即将被送走的报纸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那堆报纸边上,把它们一捆一捆地搬到我的IKEA小拉车上。车子太小了,只能装下一半的报纸。我一手拉着小车,一手拿着一张A4纸打印的简易地图,在风雪中开始了我在德国的第一次送报纸。

报纸的重量,全部压在小车两根细细的拉杆上。我费力地拉着报纸在雪地里挪动,每走一步,都身体力行地证明着中学物理书上的定律:摩擦力的大小和接触面的粗糙程度以及压力大小成正比。

寸步难行呐。不光是雪地难走,我还分分钟都在迷路。我看看手上那张模糊不清的地图上,又看看眼前被雪刷成统一格式的街道,脑中一片雾茫茫。

五个小时之后,我的靴子全湿了,整个人也冷透了,小车上的报纸也终于见底了。我确实没想到人生第一次打工会是这样的惨状。我以为自己选择了简单的儿童模式,可是生生被老天爷用风雪加持变成了hard模式。

第二个送报纸的周末,终于没有下雪了,我送报纸的速度提高了很多。我刚刚燃起能做好这份工作的信心,结果马上收到了报社寄出的一封投诉信。有住户打电话到报社说,我没有把报纸送到家。我收到信的时候内心很紧张,生怕由于自己的疏忽而丢了工作。但另外一方面,我也有点委屈。

我送的报纸叫做《星期天报》,这是一份免费的本地报纸。报纸上有一些本地新闻,里面夹着一大叠超市或者商店的宣传单。这些小广告是这份报纸的收入来源。我送报纸的时候,手上也并没有订户名单。我只有一张打印模糊的地图,上面用黑线框出我送报纸的区域。在这个区域内,所有邮箱上没贴禁止投递广告的人家,我都要塞上一份报纸。

这种完全靠排除法的投递方式,难免会有漏网之鱼。前几次我看着报纸送完了,就以为工作完成了。因为被投诉,才发现有几排我从来没在地图上辨识出来的房子。我到报社去结结巴巴地解释了一通,又多申请了一些报纸的份额,下一次投递的时候加倍小心。

后来,我又收到过另外一种类型的投诉信。这次我又把报纸送到不想要《星期天报》的人家里。报社后来又给了我一份名单,上面标注了哪些人家虽然没有贴标注,但是已经电话知会过不需要报纸。

唉,果然赚钱没有那么容易。

刚开始送报纸的那段时间,我每次都胆战心惊。睁大眼睛,琢磨地图,对照名单,再三检查邮箱上的禁止标志。

有一次,我又在地图上的大路一侧发现了一条若隐若现的小道,旁边似乎还有标注门牌号。我按图索骥,果然发确有一条路。往里面走两三百米,竟然出现了一片宽阔的农场和一幢小房子。我吐吐舌头,啊,原来这里还藏着一家人。送报纸也像是个寻宝游戏,总有意外惊喜。

我第二次去给那家人送报纸的时候,发现信箱上悬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给《星期天报》的投递员”。我心头一紧,难道说这家是禁止投送户而我没注意,我又要被警告了?

我战战兢兢地打开信封,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张圣诞贺卡。打开贺卡,里面还夹了五欧元,感谢我为他们家送报纸的辛苦。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收到小费,也是第一次在这份的确不算容易的工作中,感受到尊重和认可。我当时非常感动,也准备了一张贺卡和一个中国结,下次送报纸的时候,作为回礼塞进了那家人信箱。

一个月之后了,我又一封来自报社的信,我的头都大了。条件反射地想:“又是投诉信?”拆开一看,原来是工资汇款单。这个月一共送了4次报纸,每次18欧,总共72欧。这其实是一笔非常少的收入。按照我的送报速度再加上来回所需的时间,算下来还拿不到德国当时最低的法定时薪7欧/小时。

可是当时的我并不觉得少。周日早上如果不送报纸,我也就呼呼睡过去了。但是我每周勤快一次,按照当时的高汇率,我就能挣人民币两百来块钱,一个月下来省一点也够我日常买菜做饭的钱了。虽然其他开销还是要靠爸妈,但咬一咬牙就能喂饱自己,还是让我觉得很有成就感。

靠着这点动力,我把送报纸这件事坚持了下来。虽然一开始觉得困难重重,但毕竟这是一个小孩都能完成的简单体力活儿。做熟之后,我也不觉得辛苦了,开始慢慢享受每周日上午这段特别的时光。

每次早起送报纸,我都能在公交上遇到同一批虔诚的老太太。她们每个人都带着头巾,穿着深色的衣服。在公车从市区逐渐驶向郊外的途中,从不同的站台一个一个上车,缓慢走到窗边的位子坐下。周日早上空旷的公交里只有我和风雨无阻去做礼拜的她们,彼此有种无声的默契。到站之后,她们颤颤巍巍地走向教堂,而我则伴着悠长的钟声半梦半醒地开始送报纸。

送报纸的时候,我最喜欢碰见的是单元楼。一栋楼的铝制信箱,整齐地镶嵌在单元楼的大门上,像是一排排整齐的鲨鱼牙齿。我从小拖车上取出一大叠报纸,手脚麻利地投喂进去。手臂上的重量逐渐减轻,收工的倒计时被刷刷拨快了几圈。

但是,我负责的区域大多都是独门独栋的小别墅,这大大减缓了我送报纸的速度。我通常需要把装报纸的小车停在路边,拿起报纸走上一小段路。运气好的时候,走到小院门口就能看到一个立在门边的信箱。

独户人家的信箱要比单元楼讲究许多,漆成不同的颜色,造型各异,上面通常还用漂亮的花体字标明投信和投报纸的分区,复古又好看。欣赏各家的信箱也是我送报纸的乐趣之一。虽然投递麻烦一点,但每次拿起报纸走过去的时候,都很期待会遇到不同的信箱。

但是也有的独栋小房子,根本没有信箱在外面。我需要穿过院子,走到大门口,弯下腰把报纸塞进专门给小动物和邮递员准备的小门里。每次送到这种人家,我内心都会有几分不悦。除了耗费时间之外,需要把腰弯得很低去投递这件事,会给我一种自己在做下人的活儿的感觉。

当然,这大概只是我自己奇怪的自尊心在作祟。送报纸的时候,偶尔在街区里碰到早起做运动或者遛狗的居民,大家都会友好地和我打招呼。有的人还会自己拿走报纸,省去我投递的麻烦,并且给我真诚道谢。

因为我个子很小,所以拖着半人高的报纸走在安静的居民区里非常打眼。路过的居民时常会关心我的报纸会不会太重,也有人给我打抱不平,觉得我的工资太少了。遇到圣诞节、复活节这样的假日,我也会收到好几份住户给的额外小费。

后来,我找到了另外两份收入更好也没那么累的兼职——给一家卖钟表的网店包装货物和当服务生。但是,我始终舍不得弃送报纸这份工作,一直做到了交换学期结束回国。

我潜意识地觉得,这样一段时光不会再有了。从小到大,我周末的早上都是在睡懒觉中度过的。因为送报纸,我人生凭空多出了一块时间。这个时间连同它发生的空间,都似乎脱离了我的日常。特别是在我十多年后回忆起来,有种梦幻般的美感。

正式送报纸之前,我提前坐车去过一次那个地方探路。刚一下车,我就看到一座像是从童话里搬出的屋子。石头垒成的房子,蓝色的的木质窗檐,蓝色的屋顶覆着一层薄雪。我想着,这里面怕不是住着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吧。房子后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有家长拖着雪车带小朋友玩。鼻头冻得红红的金发碧眼的洋娃娃坐在上面,转过头来冲我甜笑,顿时觉得世界美好得仿佛得宛如虚构。

童话般的房子和街区

停留在记忆里的还有一颗车厘子树,它属于远离大路有农庄的那户人家。我每次都会刻意最后再给他们家送报纸。一身轻松,踱步在那条僻静的林间小道上,仿佛自己不是个苦兮兮送报纸的打工小妹,而是手拿着最新鲜的报纸,尽情享受清晨林间氧气的有闲人。

初夏的某个周日,我散步到小路尽头,突然发现他家房子前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已经结果了,细看原来是车厘子。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车厘子树,觉得新奇,忍不住踮脚摘了几颗。又有点担心被人发现,摘完捏在手里一口气跑回大路才放进嘴里。清甜的汁水从厚实的果肉蔓延到我的口腔里,那个味道混杂着不期而遇的惊喜,难忘而不可复制。

iZ儿童玩乐设施。有木质的秋千,彩色的小滑梯,还有一个结实的蹦床。我当时内心充满了羡慕,这家孩子的童年该有多么幸福啊!

这一切都和我原本的生活如此不同。送报纸的那段经历,拓宽在楼道脏兮兮的单元楼里长大的我对住宅的想象。原来有钱可以过上这样的生活。我迷恋着那种氛围,并且对自己的未来家的模样也有了一种模糊又具体的幻想。

这段经历也许成为我后来又回到德国读书,并且拼尽全力留在德国工作的动因之一。我在德国找到了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之后,真的仔细去研究过需要存多久的钱,才能在郊外买一座带花园的独栋小房子。我甚至隐约可以看见,几年后自己如何精心挑选一个带花体字的信箱立在院子门口,方便送报纸的人投递。

当然,这个画面并没有在我的人生真正上演。那份工作没做多久,我阴差阳错地还是回了国,在上海,成为了快乐的“法华镇路女孩”。

本文作者为2019年三明治×上海市徐汇区图书馆公益写作课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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